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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重生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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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湖邊,女孩向花生俠說了實話,“我是小黎的魂魄,因為擔心你,所以回來看看。”

“你,你還活著嗎?”

“你可以當我活著。”

“那你還會離開我嗎?”

“只要你不再想著死,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。”

**

淩瑤請假回家了,她無法忍受和周彥繼續共處一室。

天氣預報從大前天開始就說有雨,天陰了兩天,雨水卻遲遲下不來,天氣預報大概心虛了,口氣遲疑地說今天可能會下小雨。

淩瑤沒有帶傘,走出寫字樓才發現天上下起了小雨,她預計這雨下不大,說不定等她坐車到家,雨已經停了。

醞釀了三天的雨水卻一點都不小,瓢潑一樣澆灌下來,把公交車的玻璃窗都澆糊了,淩瑤從車窗望出去,像在看一幅幅油畫,粗糲的畫面中,沒有撐傘的行人在街上狼狽奔跑,所有開在雨中的汽車都像是在享受免費洗車。

淩瑤覺得這場雨是為她下的,因為今天她太悲傷了。

“悲傷”不是一個準確的詞,準確的詞語應該是“羞恥”,可淩瑤拒絕接受“羞恥”這個詞,每念一遍,她的自信就會消失一分。她不能這樣打擊自己,明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重拾信心啊!

可拒絕也沒用,羞恥感從心底汩汩地流出來,像一個源源不絕的泉眼,用一個個質問攻擊她——

你不是猜到過這個結局嗎?為什麽要安慰自己不會那麽倒黴?不知道墨菲定律嗎,凡事只要有變壞的可能就一定會變壞?

戀愛中的周彥和分手後的周彥不是同一個周彥啊!這話是你自己說的,你為什麽忘了呢?

你居然還摻和到周彥和他現任女友的關系中去,你以為能得到什麽呀?

淩瑤聽任自己被圍攻,既然堵不住泉眼,不如讓它發洩個痛快。

被罵得受不了時她也會反擊——

不要那麽正義凜然譴責我了,你們見過頭腦永遠清醒的人類嗎?說愛就愛,說不愛立刻就停止了?你們知道何蕭蕭用多少年才從情感騙局裏走出來嗎?四年,四年呢!你們以為她現在頭腦就清醒了嗎?不,我不是說她不清醒,我只是猜測,說不定她會再犯糊塗呢?

沒人有資格理直氣壯來罵我,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了。如果你能瀟灑地走開,說明你沒真的愛過!

到古柏街站時,淩瑤已自我鬥爭得精疲力竭,她再一次忽視了雨,下車走到雨中,才感覺到沁心的涼意。公交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,而她毫無遮蔽地走在雨裏,竟然覺得淋雨挺舒服的。

滂沱大雨在地上形成一片白霧,人浸潤其中,很快渾身濕透,像一棵行走的綠植。暴雨聲掩蓋了一切噪音,世界由此變得單調。

淩瑤覺得自己需要這樣淋上一淋,才能徹清醒,改頭換面。她在雨中大步走著,不時擡手擼一下眼睛——雨水澆得她睜不開眼了,這是唯一的困擾。

在青石板路上走了一會兒,雨忽然停了,停得詭異,因為耳畔的雨聲還在持續。

淩瑤低頭看,腳下的雨水還在持續不斷匯聚著,濺起白色的水花。她意識到什麽,驀然轉身,看見程添站在後面,高舉一把大黑傘,正好遮住淩瑤頭頂的天空。

淩瑤抹一把濕淋淋的臉,然後沖他傻笑,游離的靈魂回到殼中,感知蘇醒,她哆嗦了一下,體會到皮膚上的滯重與寒氣。

程添動動嘴唇,對她說了句什麽,但淩瑤沒聽清楚。

“你說什麽?我聽不見!”她沖程添喊。

程添俯首,湊近她耳朵,也大聲喊:“趕緊回去洗個澡,你這樣會生病的!”

“知道啦!”淩瑤繼續大聲喊,“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小雨,這是小雨嗎?”

程添喊:“你說什麽我聽不見,雨太小了!”

淩瑤笑起來,牙齒咯咯地抖,“是!這雨,這雨真小啊!”

雨水滂沱恣肆,一把傘根本遮不住兩個人,程添讓淩瑤走在自己前面,他大半個身子都在傘外面。

淩瑤回頭喊:“你被淋濕了!你也會感冒的!”

“我沒事!”

“可你的衣服都……”

“別說話,好好走路!”

淩瑤只得朝前走著,臉頰上熱熱的,她分不清是雨還是眼淚,可身上似乎不那麽涼了。

程添送淩瑤到住宅樓下,看她走進樓門才轉身離開。

淩瑤爬到五樓才想起“禮數”這東西來——她應該請程添上樓喝杯茶再走的。她急忙跑到樓梯平臺的窗前往下搜索。

程添已經不見了,淩瑤費力遠眺,總算看見那把大黑傘的傘蓋在暴雨濺起的水霧中若隱若現移動著,仿佛水墨畫中的一葉扁舟,載著古道熱腸的俠士翩然遠去。

洗過澡,淩瑤感覺腦袋有點暈乎乎的,但她不想悶在房間裏,更不想接受何蕭蕭母子的盤問,於是換了衣服出門。

暴雨不終日,淩瑤下到一樓朝外張望,雨勢明顯弱了。她撐開傘,走路去周四餐廳。

離營業還有一個小時,程添正在做餐前準備,身上衣服也換過了,依舊是悠然沈靜的表情。

淩瑤四處張望,“花姐呢?”

程添說:“她帶兩個女兒去植物園玩,被大雨困那兒了,剛才打電話過來說要晚點回。”

“那我來幫你吧!”淩瑤立刻走過去,“有什麽要我做的?”

程添也不跟她客氣,“切土豆絲吧,切完養在水裏。”

兩人在料理臺前並肩站著,各幹各的。

程添揉面,今天的主食之一是青菜面川條,據程添說是一種地方性面食制品,淩瑤品嘗過,裏面除了青菜還有肉絲和毛豆,面條筋道,面湯鮮美。

她第一次吃到時就問過程添,“是你家鄉的面食嗎?”

“差不多吧。”

“你是哪兒人?”

“中國人。”

淩瑤笑,知道他不想說,也就不再追問。

淩瑤小心翼翼切著土豆絲,想起來問程添,“你剛剛是不是要去什麽地方?我是說你送我回去之前。”

“沒,是從江邊回來,正好看見你下車,也不撐傘,樣子麽,好像丟了魂。”

淩瑤赧然,“是不是很狼狽?”

“呵呵。”

“添叔,你會不會覺得我經常性情緒崩潰,像,像個神經病?”

“不至於……年輕人心情起伏大很正常。”

“你以前也這樣?”

“呵呵。”

“添叔,謝謝你。”

“謝什麽?”

“好多事啊!不過最重要的一件,你從來不笑話我。”

“如果我笑話你,是不是能讓你好快一點?”

淩瑤咧嘴,“不知道,也許會,要不要試試?”

“算了,做人要厚道。”

淩瑤笑起來,扭頭看程添,感覺他口罩下面的臉上應該也帶著笑意。

淩瑤把切好的土豆絲放進裝了清水的不銹鋼盆裏,看它們在水中迅速散開,又一根根沈到最底下,析出的澱粉把清水迅速攪黃。

淩瑤慢吞吞說:“我就是想不通,為什麽很簡單的一個道理,自己也是接受的,可就是做不到,怎麽努力也走不出來,於是反覆作踐自己,讓人瞧不起……”

她想起剛才在咖啡館和周彥激烈爭執的情形,想起自己把咖啡潑向周彥時兇神惡煞的樣子......人確實不能起殺心,最後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。

她絮絮地說著,從裏到外完全放松,像在對另一個自己傾訴。有時,她會停下來喝茶,是店裏招待客人的玄米茶。喝茶時她背靠料理臺,盯著窗外屋檐尖上落下的雨水,偶爾短暫走神。

程添不打擾她,隨她說到哪兒算哪兒,在淩瑤的絮叨聲中,他揉好了面,用一張白布將面蓋住,放旁邊醒一會兒,然後開始調配醬料。

“啊!對了!”淩瑤終於換了個話題,“我把《情定大飯店》看完了!”

程添手上一頓,很快繼續,波瀾不驚問:“覺得怎麽樣?”

“是個很溫暖的故事呢!嘖嘖,添叔,沒想到你喜歡看這種愛情劇。”

“我沒看過……是我太太看的。”

淩瑤吃驚,第一次聽見程添提及家裏人。

“好勁爆哦!你居然還有太太!我以為你是單身漢呢!”

“現在的確單身。”

“啊?你……離婚了?”

“我太太過世了。”

“對不起。”淩瑤猝然無措,“我,我沒想到……”

程添仿佛沒聽見,兀自說:“那部劇我太太特別愛看,她很喜歡裏面的一句臺詞:離開的時候,沒有留下一個擁抱……”

“那不是臺詞,是一句歌詞。”淩瑤輕輕糾正他。

程添沈默了會兒說:“跟你講講我的故事吧。”

頓一下,他緩慢地補充完整,“我和我太太……還有女兒。”

程添和妻子是大學同學,感情非常好,婚後生下一個女兒,夫婦倆都很寵愛這個女兒。37歲前的程添很幸福,生活簡單寧靜,是他最初就向往的樣子。

程添37歲那年,妻子患上卵巢癌,他四處求醫問診,努力了一年,還是沒能挽住妻子,妻子臨終前叮囑他可以再婚,但一定要照顧好女兒。

他沒有再婚,和女兒相依為命,為了女兒他拼命工作,想給她創造一個燦爛的未來,為此他加入朋友創建的公司,作為合夥人,他需要頻繁地出差,見客戶,見投資人。

40歲那年,程添去見一位關鍵投資人,如果能夠說服他進行投資,公司將發生質的改變。為了避免幹擾,見面前程添把手機調成靜音,放進包裏。

就在那天晚上,14歲的女兒出事了。

她本該搭校車回家的,卻因為臨時參加一個學校的活動拖延了,沒趕上車,她怕給人添麻煩,決定自己坐公交車回家。路上發現有人跟蹤,她給父親打電話,沒人接,到站後,她心存僥幸往家走,半道遭劫持,被拖進路邊樹林施暴,女兒反抗激烈,恰逢有路人經過,歹徒怕暴露,驚慌之下竟將她殘忍勒死。

程添永遠無法原諒自己,他想用餘生追殺兇手,可兇手一個月後就落網了,半年後即被正法。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。

親朋好友輪番守著他,最後是老母親的眼淚打消了他輕生的念頭,如果他走了,母親也活不長,這是他最後的責任。

程添答應母親和親朋會好好活下去,但他需要換個環境生活,於是他離開家鄉來到這裏,開了家餐廳,在日覆一日的勞作中平覆傷痛。他不讓任何熟人來找自己,自己定期給母親和幾個朋友打電話報平安。這就是兩年前程添到這裏來開餐館的原因。

口罩遮住了程添的表情,但他的語調始終是平緩的。

程添用平緩的語調把他前半生的故事講完了,而淩瑤完全忘了自己的傷心,遲遲不能從震驚中緩過氣來。她希望這是程添編造的故事,和他本人無關,但直覺讓她相信這個慘烈的故事是真的,現在她明白程添為什麽總是寡言少語,冰冷含蓄了。

程添扭頭瞥一眼淩瑤,她呆呆地站著,兩只手交錯相握,似乎隨時可以伸出來安慰自己。

“你沒做錯什麽。我是指你和周彥之間那些事,你不用總是做自我檢討。”程添說,“我太太在的時候也喜歡管著我,我一出差她就會擔心我,因為我不註重養生,還喜歡冒點險……我們都沒想到,先走的人會是她……如果可以重來,我不會嫌她啰嗦,跟她頂嘴。我會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……”

“為什麽告訴我?”淩瑤問,難藏喉嚨口的哽咽。

“交換秘密,就當是為了……互相鼓勵吧。”程添手上不停,“暫時走不出來沒關系,慢慢來,不要逼自己,我到現在都沒完全走出來……不過比以前好多了,前兩年連跟人談論都不可能……要到現在這個歲數我才看得清,年輕時候的種種努力到中年可能會全泡湯,人不要有永恒的概念,所以,不如放松點,對人對事都不要太執著……”

淩瑤默默聽著,心裏的震撼還在起伏。

過了會兒程添又說:“你以前問過我,為什麽給這裏取名叫周四餐廳?因為決定開餐館重新開始的那天是周四,我希望這一天能成為我的重生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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